高峰时段地铁的拥挤不堪,换乘站内汹涌的人流让空气似乎要燃烧起来,人也变得焦躁不安。每个人好像都在被莫名的人推搡着,前行的方向都不由自主,也好像推搡着无数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好有机会夺路而逃。秦少庸被挤得踉踉跄跄,但是凭着年少时挤公共汽车练就的每平米十双脚之一的功夫,倒也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在沙丁鱼一般的人群中找到支点保持平衡。少庸原想离开投行业后返朴归真,彻底放下身段过普通上班族的生活,也就当锻炼身体。没想到地铁如此拥挤,顿觉民生之多艰,然而效仿布隆伯格搭地铁上班以示不沾染官场特权的信心开始动摇。不过少庸也不禁纳闷,按国企级别应给他配车,但是好像无人提起。原本以为实施公车改革,但也没有人告知具体如何操作。少庸原本并不想多问,但几日艰难的地铁生涯让他后怕,心里便存了找机会主张权利的想法。
秦少庸满头热汗地到了马国栋的办公室,国栋陪江副市长出国刚回来,两人在宏远集团的第一次见面离少庸上班已一周有余了。
“少庸,总算把你盼来了。”
马国栋拉着少庸的手,异常兴奋。他50岁刚出头,两鬓华发渐生,身材瘦高,肤色原本白净的脸因为兴奋红润许多。
“我一直记挂你,在德国时还打电话给办公室让他们好好安排,怎么样,来了几天感觉还好吧?”
“还好,刚来几天还在熟悉情况,各部门人头还不熟,马董看是否有机会介绍一下。”
其实少庸虽然已经上班,但宏远集团内部还没有正式宣布,原来按照国企的规矩,少庸这个级别的干部需要党委会走一个任命程序,之后正式发文昭告。恰好马国栋出国公干,党委会召集不起来,所以程序没有走完,少庸的身份自然也就有些尴尬。这一周来少庸几乎成为空气,也就是办公室方主任露面以后差遣一个小办事员安顿了一间办公室,整理了一些文具等等。
“马上就开一个党委会,正式介绍你给其他班子成员,也算是履行党委会的任命程序。我想你先委屈你担任总裁助理,你也知道原先想一步到位任命你做副总裁,但涉及到组织部的很多程序需要时间,半年后再作调整。你千万不要介意,总裁助理也是领导班子成员,这一点会在集团内部讲明白。”马国栋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以后热切地看着少庸。
原来宏远集团虽说是宏大集团的子公司,但由于行业地位较高,政府仍然视其为直管企业。原先总裁、副总裁级别的干部均由市委组织部任命,划归宏大集团以后虽说人事任命权下放,但终究还是要与组织部门打招呼。官场上的打招呼是一门大学问,虽说被打招呼的部门没有干预权限,但如果有些微词,事情就没有办法做下去。马国栋原想任命少庸为副总裁,这样在宏远集团领导班子里就有了自己的铁杆耳目。按理说这也是惯例,但此前与组织部门打招呼以后就没有下文。私下打听以后方知,组织部门征求宏远集团党委书记常振东的意见,老常没有明确变态,只说宏远集团还需时日以平稳过渡。于是组织部门对此事保持沉默,国栋催了几次没有动静也只能作罢。之后国栋找到老常沟通,大家客客气气各让一步,为少庸新设一个总裁助理,也是领导班子成员,排名在副总裁之后,财务总监之前。
“谢谢马董费心,我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有利于开展工作,我个人都无所谓。”少庸并不在乎副总裁抑或是总裁助理的名头,因此心中并无一丝不快。
“这就好,我估计你也不会在意。你目前分管资本市场、投资、法务,还有两家上市公司的信息披露和投资者关系。你也知道前一阵刘光明的事搞得沸沸扬扬,说明集团内部有些人搞独立王国的想法还是很有市场的,你一定要把这些工作抓起来,为今后的资本运作做好准备。”
两个人就一些工作细节热烈地讨论起来。原来在华夏集团控制时代,宏远集团跟着大股东的指挥棒也曾经计划大肆扩张。但苦于自己资金不足,加之华夏集团非但没有注资还抽了不少血,很多机会失之交臂。后来只能退而求其次,花小钱收购了几个配套零部件企业。谁知不久遭遇行业的小寒冬,成套设备价格猛跌,但上游原材料特别是钢材价格飞涨,整个中下游产业链效益出现大滑坡。加之收购的多是民企,退潮以后发现到处都是窟窿,偷税漏税的、虚报订单的、体外循环的不一而足。华夏集团债务危机爆发以后,宏远集团便成为无主之物,老诸侯们一见情势不妙纷纷蠢蠢欲动,一股脑将屎盆子扣在华夏集团头上,收购失败便是一大罪状。于是,宏远集团的并购步伐戛然而止,重又专心致志经营自己的小圈子。而此前与宏远集团不分伯仲的中联集团静悄悄地完成了MBO,短短数年时间里吞下了数十家企业。到宏大集团控股宏远时,中联集团的规模已经相当于宏远集团的两倍,并且在香港完成了行业史上最大的股票融资。马国栋非常清楚资本时代行业巨头的发展之道,除了产业实力,资本市场的运作能力是另一个不可或缺的支柱。因此,他对少庸寄予厚望。
两人正在兴起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办公室方主任。
“马董事长,哦,秦总也在,党委会时间到了,其他领导都在会议室了。”
“好的,我们就来了。对了少庸,正好方主任在,还有什么缺的吗?车子安排好了没有?”
马国栋就像少庸肚子里的蛔虫,把少庸自己一时难以开口的话说了出来。
“就安排、就安排,正好想等开完党委会就走程序。不好意思秦总,这几天你一定不太方便,我们工作没有落实,您一定要原谅。”方主任一迭声地弯腰致歉,看上去很诚恳,少庸倒也十分不忍,连忙表示没有大碍。
马国栋显然非常不快,但忍住没有发作。
“好了,我说过很多遍工作要主动,这么一件小事就能看出问题,安排一辆车很难吗?”
方主任诺诺连声,马国栋也就不再说了。两人起身,方主任一路欠身开道,只几步路便到了会议室。
方主任引导两人坐定,少庸定神发现领导班子都已各就各位。虽说不相熟,但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名牌,因此倒也一目了然。中间的位子自然是董事长和党委书记常振东,少庸也没有深究谁左谁右。马国栋边上的位子是贾文斌,想必是副总裁,常振东手边是总裁张建国。其余人有纪委石书记、工会高主席、党委组织部邵部长。国企的党委会是真正的权力中心,关键是所谓“党管干部”的不二法则,人事任免权是最大的权力,管住了位子也就管住了一切,这是任何顶层设计的精髓所在。在这个不可动摇的原则面前,所谓董事会、股东大会等现代公司治理的制度设计都显得苍白而可笑。在中国地面上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一旦刘光明这样的异类公然叫阵时,大家反而觉得无所适从,也不觉得与己有关。就好像每次选举时都被人莫名其妙地代表,国家主人们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偶尔有好事者出头独立参选,反倒成为洪水猛兽。
“人都到了,老常,我们就开始吧,你来主持吧。”马国栋拍了拍常振东的肩膀,把话筒交给了他。
常振东年过55岁,矮胖身材,长着俗称“荷包蛋菜底”的谢顶大脑盘。他酒量惊人,但不幸带来酒糟鼻子的副作用。此人一辈子都在宏远集团,从小科员起历任车间主任、厂长、原局机关物资处处长、干部处处长直到公司化改制以后的副总裁。他是正经的市管干部,与其他虽有职务但不在组织部管理序列的企业干部不同,属于吃皇粮旱涝保收的。最大的好处是持有红卡--那是党为副局级以上高干准备的无限额免费医疗卡,有病没病地往高干病房一住几个月,反正分文不费,权当是散心修养,兼之省了家里的开销。老常是个开心果,最大的本领是各地方言学得惟妙惟肖,滑稽串子张口就来,是各家年会的压轴嘉宾,在宏远集团颇有人缘,久而久之便成了不倒翁。宏大集团入主以后,老常费心周旋一番,原本想竞争以下总裁位子,最后变成党委书记。虽说还是副总裁,但称为党委一把手实权在握,也算喜出望外了。
“不可以不可以,我说过党委会要给行政做好服务工作,凡是与行政有关的大事都要让行政首长主导。今天讨论秦总的人事任命,还是国栋董事长主持,党委也就是提供一个方便。”
老常抓住国栋的手,一把将话筒塞在国栋手里。国栋还要推辞,但老常执著地推着国栋的手,一定要让出主持人的位子,国栋于是再不推辞。
“各位,之前已经与大家打过招呼,今天召开这个会主要是讨论关于任命秦少庸同志为宏远集团总裁助理的安排。小秦的简历已经发给大家了,我也就不重复了。我想在正式讨论以前,请秦少庸同志作个自我介绍,大家欢迎。”
会场一片掌声,少庸已经不太习惯这样的阵势,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等了一会掌声停了,少庸欠欠身以示谢意,开始在宏远集团的第一次讲话。
“谢谢马董事长、常书记、张总裁,谢谢各位领导,不好意思第一次与大家见面,有些领导还叫不出名字,请大家原谅。”
少庸照着以前在国企开大会时的开场白依样画葫芦,尽量保持谦卑、恭顺的神态,语速祥和、平缓娓娓道来。
“我今年四十不到,法学院毕业,律师做了十几年,投行干了五六年,之前在欧联银行工作。我个人非常期望能为中国民族企业服务,希望为我们中国本土企业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产业巨头效绵薄之力。感谢领导信任,给我这个机会来到宏远集团。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发展平台,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助宏远发展成为中国乃至全球机械产业的龙头企业。我没有在国企工作的经验,今后请大家务必提醒、提携。我这个人性格直来直去,今后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大家一定当面指出,谢谢大家。”
短短几句话,少庸讲完以后却出了一身汗,同时也在观察周围的反应。国栋自然满面春风,含笑注视着少庸,且不住地颔首。老常的庞大身躯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不知在琢磨什么。张建国的面前推着厚厚一摞文件,好像没睡醒,又好像心事重重,手中握着笔在不停转圈,眼神斜睨却不知看着何处。还有就是副总裁林伟航,全神贯注盯着他面前的那一小块左面,时不时皱起眉抿着嘴。
照例又是一片掌声。马国栋一定要老常先表个态,老常也就不再推辞。
“小秦真不容易,年纪轻轻做到外国银行的执行总裁,放弃优厚待遇来到国企。我觉得这既说明小秦的高风亮节,也说明我们宏远集团天地广阔、大有可为。我认为小秦是非常明智的,宏远集团缺的就是小秦这样的资本运作高手和国际化人才。当年如果有小秦这样的人才在,我们起码在并购方面不会输给中联集团,更不会付出那么多学费。我表个态,热烈欢迎秦少庸同志加入宏远集团。”
说罢这番话,老常站起身,绕过会议桌来到少庸面前,胖大的手掌用力握住少庸摇晃起来,末了拍拍少庸肩膀,并竖起了大拇指。少庸很是感动,不停道谢,会议室又洋溢着热烈的掌声。少庸无意中瞥见林伟航板着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极是尴尬,一时间却也觉得摸不着头脑。
接下去照例轮到张建国。他倒是很诚恳,表达了欢迎少庸加盟的意思,还提到最近中联集团的上市在行业中引起很大反响,宏远集团应该重视资本运作等等。之后其他人也表了态,基本上都是欢迎之类的话。最后,常书记代表党委会正式宣布,任命秦少庸为宏远集团总裁助理、领导班子成员,责成办公室尽快下发党委任命文件至总部各部门以及各所属企业。
会议结束后,一干人等拉到晓月轩给少庸接风,那是宏远集团领导的定点宴请餐馆。少庸见识了老常说学逗唱的本领,尤其是模仿某大领导苏北口音的“人民万岁”更是惟妙惟肖。在一片劝酒中,少庸为表诚意来者不拒,免不了又大醉一回,却得常书记大加赞赏,一个劲儿夸赞少庸直爽豪迈、慨当以慷。就这样,少庸的第一次亮相在迷醉中收场。回到家对说了许多胡话,惹怒林倩被关在卧室外,将就在客厅沙发眯了一晚。早晨酒醒却还是头痛欲裂,不禁怀疑办公室团购的茅台是否有诈。
对于国企生活,秦少庸原以为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毕竟多年律师及投行生涯中与不少国企打过交道。但是一旦越墙到了这个小宇宙中,感受却大不相同。从早到晚被排满各种会,通气会、汇报会、准备会、调研会、座谈会,因为下属企业太多,每个企业轮一遍就把时间全部占满了。最有意思的是党内生活会,按理说那是党派内部的组织生活,少庸这样的非党人士应该可以脱了干系,但据说集团领导班子成员必须参加,为免生事端少庸只得从命。国企讲究集体领导,这一点在开会这方面不折不扣地得到贯彻。大会小会领导班子集体参加,除了马国栋身为董事长还可以抓大放小为借口请假以外,其他人等无一例外。每次开会都是一屋子的人,基本的程序是先有人放PPT兼读稿子,其间或有人顾左右,或有人不断打电话,或有人干脆端坐而入周公之境。常振东更是出神入化,每次开场白以后便入定,及至微鼾便瞬间清醒,而此前的讨论似乎声声入耳,总能抓住要领进行总结。每次会议就这样在你一言我一语中热烈进行,少庸初来乍到,提醒自己沉默是金,实在无法推托也只是片言只语应个景。但时间长了,发现几个关键议题总是来回讨论,每每接近了结,却总也找不出继续推进的头绪。这样来回几次以后终于觉得索然无味,逐渐过渡到人在心不在的境界。
所幸过了不久,秦少庸找到了暂时逃离会海的正当理由。新来的领导下基层调研是国企的惯例,办公室花了几周制定了一份详尽的调研日常安排,倒也有十多家。方主任更是尽心,花了半天时间向少庸汇报调研企业基本概况、讨论调研行程以及安排陪同人员。少庸一时不好意思,总觉得让别人放下工作陪着未免过于托大,要求尽量减少陪同人数。但方主任一再强调这是领导下基层调研的规矩,一来让下属企业感受汉官威仪不可轻慢,二则免得安排不周以防基层哪个刺头不知轻重惹领导不高兴。少庸后来回想起来恍然大悟,其实下基层调研也要掌握尺度,既不能让领导什么都不知道而显得外行,有损领导威望;又不能让领导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徒增某些人、某些部门的烦恼。所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精心实现安排,这样才能滴水不漏。只是这样就苦了行政部门,少庸总算明白以前错怪他们无所事事,对付这些安上抚下的事情着实令人心力憔悴。少庸遂不再坚持,敲定由组织部、企管部、市场部、人事部、办公室各派两人组成调研工作组,并下发红头文件同志有关企业做好汇报及接待工作。
趁等待安排的几天空隙,秦少庸这才有空关心一下自己分管的企管部和法律部。法律部原先没有单独设置,办公室方主任手下有一名法律事务主管,少庸来了以后提出要加强法律合规部门建设,于是成立了法律部,暂时也就是此一人。企管部主要职能是负责集团对外投资、固定资产投资以及发展战略,编制有六人,其中三人是华夏集团时代从市场引进的投行人士,其余三人都是宏远集团的老人。当年华夏集团主导的几个并购案均以失败收场,企管部作为执行部门便成为众矢之的。华夏集团崩盘以后,宏远集团停止并购,企管部实际变成固定资产投资审批部门,因实际操作均在下属子公司。至于发展战略,因为无人牵头策划协调,也就是将下属企业的规划文本收集上来,然后剪刀浆糊拼凑一下,加一点应景的官话套话,聊以糊弄上峰。至于士气则很成问题,原先跟随华夏集团而来的几个人就像是拖油瓶,在集团上下都不受待见,老人们更是机关作风不改。秦少庸找了下属谈了几次以后,一方面好言抚慰,勉励他们鼓足干劲;另一方面也着实看着挠头,实在不敢对他们有所指望,心里便存了换血的心思。
秦少庸也见缝插针,找了其他部门一一沟通、了解情况,其间还不停有人自告奋勇找他这个领导汇报工作。业务方面的信息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然而少庸在与各色人等的闲谈中渐渐理清了人事关系的一些脉络。其中,最让少庸感兴趣的是总裁张建国以及副总裁林伟雄的前世今生。
林伟航与常振东同年,成长之时遭遇文革而失学,青年从军后提干,以宣传干事身份转业到当年炙手可热的国企第一纺织厂,一路升迁到纺织局党委宣传部长。第一纺织厂是当年华夏集团在本地收购的第一家企业,老林由此结识华夏集团老金董事长并颇得其赏识。华夏集团入主宏远以后,老金将老林从纺织局挖来当副总裁,主管投资并购、资本市场并分管企管部。所以,老林可算是少庸的前任。但老林那几年走背运,主刀的几个并购无一成功,宏远集团上下均不买账,好在由老金罩着没有太为难他。华夏集团崩盘以后,老林日子不太好过,但也并未跟随其他外来和尚离开宏远。反倒是他和常振东走得很近,当众拜师学习业务,还一起给老金扣过不少屎盆子,搞得老金一听到老林的名字就直摇头。
到了股权分置那年,老林主动挑起担子,策划出以权证加资产注入置换不良资产的方案。起初老林战战兢兢捏了一把汗,只因集团内部死活不愿送股以后被摊薄,只能冒险一搏,哪知那时股市如着魔一般疯涨,最终趁着这个势头平安过关。经此一役,老林被集团上下公认是资本运作高手,从此咸鱼翻身。此后老林每次酒多,便逢人大赞当年神勇。只是当时方案留下了后遗症,所谓优质资产只是一家因环保问题即将停业的电镀厂,厂区100多亩工业用地以商业用途评估增值用来抵充历年挂在账上的应收款。好在当年监管机构一心推动上市公司完成股权分置的政治任务,对这类猫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予以放行。以后真相大白,引来股东忿忿不平,每次开股东大会均有人叫骂。
股权分置以后,老林凭借常振东的支持坐稳了副总裁位子,还未雨绸缪兼任客车公司的董事长,从此撒手不管集团事务,专心盯在客车公司。也该他时来运转,客车公司效益渐好,老林使出宣传干部的浑身解数,打点媒体塑造个人形象,居然拿到十大优秀企业家的名头。每次年关,主持营销工作的常振东便找到老林,求他能者多劳多冲一点销售弥补缺口,老林立马拍胸脯两肋插刀,哄得老常逢人便夸老林能干。于是,老林腰杆渐挺,颇为不屑宏远其他下属公司当家人,尤其是呼声最高的少壮派代表—时任副总裁兼重型机械公司总裁的张建国。
宏大集团收购宏远以后,老林风闻黄副董、马国栋将搭班子接手,于是一番活动示好。每次宏大集团来宏远集团调研,老林便积极表态,痛斥华夏集团误人子弟,嘲讽宏远集团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对老常也不再执弟子礼,语带轻蔑和不敬,几次让老常下不了台。哪知老常最后争得党委书记位子,老林便有些郁闷,不过立马将功补过,安排老常的红人调离党群部到客车公司任党委委员、组织部长的肥缺,还又逢人以师傅尊称。老常虽场面上客客气气,但心存芥蒂轻易消除不了,私下里损老林前倨后恭乃真小人,有机会也在公开场合指桑骂槐揭他当年负责投资时的不堪往事。于是,老林更是紧紧抱住马国栋大腿,原先几个星期不在集团总部露面的他隔三岔五来汇报工作。不过老林毕竟老到,让马国栋和老常总认为自己是他那天第一个拜见的人。秦少庸这才顿悟,在宣布他担任总裁助理的人事任命的那次党委会上,老常恭维他是资本市场高手的话其实是在当众揶揄林伟航。
张建国则是国企中罕见的人物。他只比少庸大一岁,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科班出身,毕业后被分配到宏远集团下属重型机械公司。当年象他这样的顶级大学高材生好像熊猫一样属于珍稀动物,恰好又赶上组织培养年轻干部作为接班梯队,张建国便顺理成章成为重点培养对象。他业务精通,人缘友好,不到三十岁便成为这家号称中国机械行业摇篮的党委大厂的总经理。当时形势一片大好,重机公司销售收入突破十亿、利润过亿,张建国在宏远集团被一致看好是未来的掌门人。但难得他为人谦和,头顶光环不忘夹着尾巴做人,逢年过节上下打点、排忧解难,被公认为既会做人、又会做事。不过近几年重机公司利润滑坡,有关他是非的传言不断,主要是贪腐及生活作风问题,集团纪委也不断收到举报信。国企领导对举报信已经司空见惯,处理的原则是实名必查、匿名谈话。张建国在宏远集团地位崇高,因此凡有举报信必是匿名,照例谈话得到子虚乌有的答复后便宣告结案。即使个别小人物豁出去实名举报,也因捕风捉影、查无实据收场。国企的举报信文化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生态景象,这是一种以预设的结果逆向推导证据和事实之间的关系的演绎过程,而非先以证据推导事实然后确定结果的正向演绎过程。
有大白话讲,就是上面不希望你有事,在确凿的证据也可以被归结为查无实据;如果处心积虑找茬,那任何小事都事关重大,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抵若平素与人为善,没有站错队搭上党争失败者的贼船,大家基本上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规矩办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宏大集团入主宏远以后,组织部听了马国栋的建议,决定从宏远集团内部选拔总裁人选。权衡下来,合适的候选人由三个,即常振东、张建国和林伟航。常振东在组织部门工作时间太长,早已脱离一线生产经营,加上形象不佳,因此很早便被排除。张、林两人比较下来,大部分人倾向于张建国,他的优势在于名校学历、年龄以及专业经验。而张建国也是乖巧,通过政府熟人牵线与宏大集团几个大佬走得很近,尤其是经常花老半天陪黄副董聊天,老黄恰好是总裁候选人考核小组组长。老黄很是受用,加之因与马国栋的过结也想拉拢人制衡马国栋,因此明里暗里替张建国活动。到民主评议时,有人提出关于张建国的举报信问题,老黄也拍胸脯担保那些事都无伤大雅。明眼人都看得出黄副董意欲保驾护航,加之觉得谦和兼寡人有疾的张建国这样人的上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后也就心领神会推举张建国为总裁。
林伟航则万分失意,一来自认为业绩方面他主管的客车公司已经盖过重机公司的风头,二来那些只要有心调查便可作实的举报信居然撼动不了张建国分毫,着实让他消沉了一阵子。更揪心的是,宏远集团很多人私下里本来就对他很是轻慢,就是一是国企的技术干部历来与政工干部不咬弦,整天党八股毕竟带不来效益;二来老林实在没有多少与业务有关的干货,研究生头衔也是花钱买来充数的,在正规大学生看来总是象沐猴而冠。这次总裁上位之争失利,让老林内心的自卑感再次放大,颇为埋怨根系不正,不合世俗的胃口。好在马国栋好言安抚,并且寻了好多机会让他出头,老林这才聊以宽慰,更是紧跟马国栋鞍前马后。私下里在客车公司鼓舞士气,拼命加码打开与重机公司的差距,甚至打着集团内部越界发展、良性竞争的旗号,以低价拉走很多重机公司的订单。马国栋倒是非常欣赏老林的干劲,正好也是钳制张建国的一张王牌,也就默认他的嚣张。张建国则相当大度,总是拿客车公司当典型鞭策其他下属公司,大会小会直认老林是宏远集团的中流砥柱。
秦少庸没有想到这里的关系如此错综复杂,心里感叹穷毕生之精力也无法学得他们权谋的十分之一。好在他被认为是马国栋的铁杆兄弟,虽然颇为无奈,但确实也是护身符。不过少庸究竟是有些发怵,所以一再告诫自己各人之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尽量保持相对超脱,不介入这类党争的泥潭。然而他已经被各个山头确认为影响势力格局的重要棋子,甚至是马国栋的代言人,所以不断地被人试探、拉拢。林伟航更是积极,一再打电话邀请少庸尽快到客车公司调研,还非要少庸一定给个面子排在第一站。秦少庸不好推辞,便决定先到客车公司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