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空闲下来，秦少庸想起了工会高主席说过几次，想抽时间两个人谈谈心。高主席军人出身，官至师长，几年前专业到地方。可能因为长期以来职业军人养成的风格，一不请客送礼，二不委屈求全，诸如政府机关、公检法等肥缺都没有轮到，老高选择到了宏远集团。按照他的级别安排任工会主席，也算是领导班子成员，但却是一个摆设么有什么实权。老高为人直率、严谨、廉洁，与班子成员之间也就是维持正常的同志关系，从不涉足利益争斗，大家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最近几年维稳任务日趋重要，虽说常振东作为党委书记是第一责任人，但老常却懂得策略，把老高推到群众工作第一线。老高却也不畏难，拿出军队长期熏陶的群众工作套路，借助工会平台倒也把访贫问苦、排除纠纷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最让人称道的是，老高每年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进行救助，宏远集团历来的规矩是慰问金由工会出钱让领导去派红包。老常曾多次委婉劝老高这样做让其他班子成员很难堪，老高也不争辩但照干不误，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少庸与老高虽没什么交往，但也听说了这是个耿介的正统干部，心里便存了一份尊敬。少庸联系到老高，正好有空闲，便表示不敢劳烦老高挪地方，自己去他办公室聆听教诲。

老高的办公室在秦少庸楼上，因为他行政级别高，特意安排在马国栋和常振东一个楼层。少庸推门进去，老高早在等候，见了面伸出大手使劲握住少庸。

“秦总，你那么忙，没有打搅吧？”

“不敢不敢，早就应该与老前辈好好聊聊，您不怪我不懂礼数吧。”

“秦总什么学会官场这套了？对我老高不用这样，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有为青年打交道。我们都太老了，岁数不大，心已经老了。和你们多聊聊，人就觉得年轻，心情也舒畅。”

两个人坐下寒暄，老高兴致勃勃向少庸介绍起自己从军的光荣历史。原来老高是海军出身，从一个农村大头兵干起，参加了七十年代的西沙海战，立功后入党、提干，历任扫雷艇长、猎潜艇长和驱逐舰长，后在基地副参谋长任内遇裁军转业。老高激越高昂地回忆起西沙海战，讲述如何在必死信念支持下以劣势装备惨胜南越，少庸听得入迷，更增添了一份对视死如归的壮士的景仰。

尽情回顾以后，老高便言归正传。

“秦总，我老高是过来人，华夏集团的时候我就是班子成员，他们的热闹和凄凉我都看在眼里。今天就想找你聊聊，因为你在负责重组，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不要嫌烦，对你搞重组方案或许有帮助。不过有言在先，我不想知道方案细节，你若不方便尽可以只听不说。”

“我很想了解一下那段历史，当时华夏集团也准备将宏远集团重组后整体上市，但不明白为何不了了之。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问，今天求之不得，高主席您尽管对我讲。”

“小秦，我是个军人，转业以后搞工会工作，说实话我对企业经营是门外汉，对资本市场更是一窍不通。有时候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在宏远集团是多余的，组织给我安排这样的岗位我非常满足，毕竟我这样的职位没有业绩责任，收入却多过很多背指标的管理干部。所以我的原则是不添乱、不折腾，尽自己所能做好服务，为班子排忧解难。国企不同于民营、外资企业，有些地方不能完全是市场化，还要讲党的群众路线，所以我这样的干部还有用武之地。不过我认为总有一天国企也会完全市场化运作，到那一天我就没有价值了，但是今天我的价值就是让那一天早日到来。我这样说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

老高的诚恳、坦率让秦少庸肃然起敬，这样的长者在宏远集团属于异类，虽然少庸与老高这样的人背景迥异，但在少庸看来确是同道和袍泽。少庸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老高的手。

“高主席，您能这样说让我很钦佩。我一直希望能有您这样的声音，但我不同意您说您的工作没有价值，重组也好、业绩也好，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公司发展的同时要让员工、群众满意。讲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股东利益最大化是正确的，但如果离开员工和群众利益，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谈。”

老高非常兴奋，腾出手拍了拍少庸的肩膀，让少庸觉得火辣辣的。

“我老高没有看错，小秦你是个有热情、有理想的有志青年。当年华夏重组宏远集团为什么失败？大家都认为是华夏的债务危机导致的，这是扯淡。如果当年重组成功，华夏集团就可以套现已部分用来还债，这样也不会有之后被银行逼债、最后被迫清盘的悲剧。在我看来，他们的失败就是一句话，以事为本而不是以人为本。”

老高停顿了片刻，见少庸迷惑不解，继续说道：

“小秦你可能不知道，从我来宏远集团算起，到今天为止，宏远集团职工的平均收入从没有超过我市的职工平均水平。你也许还觉得我们管理层的收入水平赶不上市场的平均水平，但不瞒你说，我这样的干部有红卡和领导干部待遇标准，最近几年各单位的经营班子有业绩奖金，还有就是各种灰色收入。综合算起来，我们领导干部的总体收入水平至少是中等以上。当然你例外，能够放弃外企的几百万高薪到国企来，求的不是待遇是事业，这点境界我们比不了，也不应该比。有时我觉得与老百姓差距太大，心里不安。如果是靠自己本事闯出来的，再多钱我也敢拿，但宏远集团的底子是几十年国家和以前好几代职工打下来的，换了别人照样如此，我们能这样心安理得拿十几倍于普通职工的薪酬待遇吗？”

老高渐渐激动起来，少庸见状连忙端起茶杯送过去。老高称谢，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也许你觉得这种情况很自然，也不是宏远集团一家，但我认为这种状况反映的是领导的心态。什么东西放在首位？为自己追逐政绩、利益，还是做大蛋糕让干部、群众共享？华夏集团当初就是急于出成绩，好让宏远集团完成上市，自己套现补掉银行的窟窿。他们的基本套路就是几条，一个是给班子涨待遇求个一团和气，二是把经营困难的企业连同职工甩出去好把报表做得好看，三是不顾实际不顾员工利益拼命压指标，结果怎么样？大家都搞短期行为，报喜不报忧，甚至做假账。职工呢？看不到方向，没有热情没有动力，甚至捣蛋。你应该记得前几年电镀厂废液污染长江那件事吧，为了完成利润指标，区区几百万的废水处理装置投资被砍掉，酿成重大环境污染事故，被罚几千万。嫌老技术工人工资高不用，找征地工、劳务工顶班，不按规程操作导致职业病，又陪掉几千万。就这样，一个好好的工厂就败了。”

老高提到的电镀厂的旧事是华夏集团的一大罪状。电镀厂建在长江下游，是宏远集团为内部产品工序配套建设的工厂。华夏集团陷入财务危机当年，电镀厂爆出长期污染长江水的丑闻。环保部门调查下来发现，原来是没有按照环保监管要求建立废水回收处理装置，长期将剧毒废水直接排入长江。更严重的是，宏远集团的质量部门早就报告集团要求按规定建设，但华夏集团为保住上市业绩指标，将集团内部环保装备更新预算尽数砍掉，默许违规排放。事发后引起轩然大波，宏远集团被舆论口诛笔伐，好在作为国企还有些渠道，最后罚了数千万了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污染事件了解后电镀厂又被员工以职业病集体起诉。原来当时电镀厂为降低成本搞分流，遣散了大部分经验丰富的老职工，招了成本较低的征地工和劳务工顶替。但是上岗培训形同虚设，劳动保护用品又不到位，导致一大批工人长期中毒并发恶疾，数百人就此告状。判决下来没有丝毫余地，又赔了几千万。双重打击以后，七十多年历史的电镀厂就此倒闭，剩下一块百毒浸淫的土地在虚增价值后注入宏远股份。

“小秦，我不懂资本运作，但我认为华夏重组宏远集团除了你们将的资本运作能力缺陷以外，没有抓住企业价值的本质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我觉得党的理论有一条不会过时，那就是一切工作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这样才能攻克难关、确保成功。如果当时缓一缓，花大力气先整顿干部队伍，提高普通群众的积极性，发挥主观能动性，很多改革措施就可能顺利推进，电镀厂这样的突发事件就不会发生。你应该知道当时准备先引进外资战略投资者，然后整体上市，本来准备用一年到一年半时间完成。后来怎么样，组织了一个大班子，找了投资银行、会计师、律师，一大帮子好几百人，干了两年多，连个完整的财务报表都出不来。关键在哪里？上面决策了，下面推不动，干部群众觉得与自己无关，还多了很多工作量。领导班子看上去积极，实际担心上市了有人管、市场化了自己位子保不住，还有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曝光，于是能拖就拖。时间长了，所有人都没了热情，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老高见秦少庸聚精会神倾听、且不住点头，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这次重组我个人看好，主要因为马董和小秦你们两个的关系。你们都是市场上来的高手，对宏远集团不熟悉虽然是劣势，但更多的是优势，因为你们没有利益关系的牵绊。还有，你们对国企、对体制内的规矩是熟悉的。马董自然不用说，小秦据我的观察你也是明白人，不是食洋不化的海龟，这样就能够理解国企的各种利益关系。我给你的忠告是，不管是什么方案，一定要打破利益格局，一定要想办法让基层得到实惠，看到发展的希望，用群众的力量来对抗官僚体系，这样才有可能避免华夏当年的悲剧。还有一点，一定要用对上市公司的监管力量逼迫领导班子自我变革，让他们自己觉得位子有风险，改革或许就能继续下去。”

听了老高的一席话，秦少庸非常感动，也解了心头的不少疑惑。尤其是老高讲的打破利益格局，秦少庸更是赞同。只是觉得做起来不易，于是将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

“高主席，我来的时间不长，不过对于集团内部小圈子割据一方的情况我有些了解。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圈子几乎是水泼不进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明白重组要成功，必须打破原来的利益格局，但当年华夏集团如日中天时也做不到，我们初来乍到如何能办到。有时想到这一点，我非常担心。您在集团那么多年，是老前辈了，可否指点迷津？”

“你说到点子上了，如何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所有国企在推进改革之初都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国企不是老板说了算，是领导班子集团领导、集体决策。其实就是扯淡，集团决策等于集体不决策，你想做的事情他不反对，也不支持，有时干脆不吭声，你就拿他没办法。我给你的建议是几条：一是装傻，就当不知道这种游戏规则，只要明面上不反对，就不理他们甩来膀子干。二是自己不要陷入利益关系中，你现在感受还不深，这个圈子很复杂，没几个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我是一个，希望你也守住底线。只要自己屁股干净，就下得了手。三是要打破旧的利益格局，就要画一张新利益格局的大饼，把那些人的胃口都吊起来，让他们自觉自愿围着指挥棒转。最后一点更重要，那就是不要搞秋后算账，有些事要睁只眼闭只眼，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搞清算贪腐。现实环境很负责，少庸你以后就明白这里的水有多深。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你一定要记住不能造成人人自危，把所有人都感到对立面。古代新皇帝有大赦，就是收买人心，今天也一样，这种手段永远不会过时。”

老高的话在情在理，少庸有茅塞顿开之感。两人话语投机，聊了整整一上午，因老高中午有安排遂道别。老高送少庸出门，再次紧握双手，仿佛已将千斤重担托付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