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秦少庸都在琢磨张国芳的那番话。有一次偶尔瞥见间摆放在书橱中的李思思送的那瓶酒，上面画着一幅娟秀的花鸟。山谷空灵，秀木倚石，有蝉激鸣，群鸟惊池。还有两行形柔实刚的小楷，“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细细品味，少庸旺盛已久的心火似乎逐渐平静下来。

也许世界的缤纷精彩就在于多样性，鸿鹄有展翅翱翔于天际的壮怀激烈，燕雀确是衔泥结草抚幼觅谷的卑微安宁，但是谁能说这不是相得益彰的呢？少庸想或许张国芳讲得对，日子过得舒坦、踏实就好，追求壮烈的后果多半是悲剧性的，因为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而保持现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进才是现实的、理性的，这样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少庸隐约觉得，自己追求宏大理想的功利心或许在把自己、甚至是宏远集团引向一条方向完全错误的道路。也许，自己的出现让别人感到突兀，自己在侵占他们分割既定的生存空间，干扰他们世代相守的生活秩序。少庸突然觉得有一丝不祥的预兆，现实的场景越来越清晰，而理想的画面却开始模糊。

秦少庸努力让自己更加忙碌，不让胡思乱想占据自己的头脑。这些天股价有些许波动，成交量在某几日放得很大。算起来，这样的平稳状态应该有一个多月了。秦少庸查了一下邮件，登记公司又发来了最新的股东名册。少庸发现，那几个重点关注的机构和个人股东绝大部分已经杳无踪影了。或许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想到这里，少庸赶忙约了马国栋商量对策。马国栋同意少庸的判断，决定马上停牌，以免夜长梦多。当着少庸的面，马国栋分别与杨董事长、陈总裁通电话报告尽快停牌的想法，两位均表示赞成，并同意马国栋先停牌再走内部程序，免得消息泄露。这是已是下午三点半，马国栋让秘书通知于下午五点紧急召开党委会和行政班子联席会议，并让两家上市公司的负责人于下午六点在集团总部等候。

五点未到，少庸早早来到会议室，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此时少庸的心理非常复杂，终于等到这一刻，但发令枪响了以后会怎样却不得而知。少庸此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也许今后的职业生涯就赌在今天会后将要上演的那场大戏上。正在出神时，常振东满头大汗进来，看见少庸嚷嚷道：

“哎哟受不了，我下午再市府礼堂开维稳大会，马董突然通知开会，还一定不能缺席。你看，会没开完就出来，陆上有堵，急得满头是汗。秦总，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常总辛苦了，你歇一歇喝口水。我也是刚接到通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常振东歪着头看着少庸，满脸狐疑，似乎不相信少庸的话。少庸也学着老常的样子，做了个鬼脸相迎。这时马国栋、张建国、林伟航、老高等鱼贯而入，等人都到齐入座，马国栋宣布开会。

“先向大家打个招呼，这次的会很仓促，打乱了各位的安排，实在抱歉。我想与各位通报一个事情，经过一段时间准备，宏远集团的重组工作已经有了阶段性进展，宏大集团也走了内部程序。今天我向杨董、陈总裁都报告了，建议按有关重组的规定，两家上市公司明天开始停牌，正式启动重组。杨董、陈总裁两位都表示同意，同时也让我征求党委和行政班子的意见，毕竟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要履行民主决策程序。今天召开这个联席会议，就是这个议题，大家发表一下意见吧。常书记，你先来，高屋建瓴定个调。”

大家把目光集中在老常身上，老常面无表情，蹩着嘴，听到马国栋点他的名，动了动身体，咳嗽几声开始发言：

“这个事情很突然，说实话我没有心理准备，我觉得自己像浮云一样，被风吹到哪里是哪里。马董你也是的，这么好的一件事情也不给我们一点机会，卖个几千股的也算是福利嘛！”

老常一脸委屈的神情，双手相叠，摇头晃脑，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林伟航见状，连忙打圆场：

“老常，这就是你觉悟不高了，这种事情都是高度机密的信息，提前泄露都是要被证监会叫去喝咖啡的，这个我有经验的。再说了，重组是大股东决定的事情，我们就是要觉悟高一点，少知道一点没什么不好，省得操心，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一阵交头接耳，秦少庸也陪着打哈哈，有一搭没一搭就当也事先不知道。马国栋见状，接过了话头：

“老常说得在理，我要检讨。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按理说应该先征求大家意见再决定。不过最近监管形式比较严峻，证监会对股价异动、内幕消息抓的很紧。大家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前阵子金山股份停牌前一个交易日，收盘前5分钟股价拉了涨停，资料报上去两个月还没有动静，让他们要严查股价异动，处理好了才能开始审核程序。我也是保险起见，请大家谅解。好在都是为了大局，相信大家能够理解。老常这个玩笑我记着，重组后一定要想办法让大家分享市场收益。”

“哎哟哎哟，这句话讲到大家心坎里去了。马董就是高瞻远瞩，我们宏远集团一定要市场化，其中的核心一环就是管理层薪酬与市场接轨。不能像现在这样，既要马儿跑，有不给马吃草。我们吃这个亏太多了，薪酬水平没有竞争力，逼得干部只能搞灰色收入。如果待遇到位，谁还会搞潜规则，大家一心一意干业务，把销售做好，利润做好。对马董的这个表态，我代表党委坚决支持！”

老常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让大家都提起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马国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

“国资委准备近期出台一项政策，将选择重点企业试行股权激励，前提是两个，一是经营情况良好、行业地位突出。二是完成整体上市、法人治理结构完善。不瞒大家讲，我已经和有关领导打过招呼，如果这次宏远集团整体上市成功，我们就是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企业。所以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确保这次重组工作万无一失。我想让秦总给大家介绍一下整个工作的大致流程，好让大家有个准备。”

“各位领导，按照目前的监管规则，重组工作的大致阶段是这样的。首先是停牌，今天晚上会通知两家上市公司的负责人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向交易所递交停牌申请。各位领导要有心理准备，这次停牌应该会很长时间，要等到证监会认可重组预案以后才会复牌。停牌以后，重组工作就进入执行阶段，我们会马上启动中介机构遴选、正式组成重组工作班子、审计、评估、法律尽职调查将全面铺开。这里先给各位领导打个招呼，重组执行工作千头万绪，时间紧、任务重，用俗话说就是要剥掉两层皮。有时难免会影响下面公司的日常工作，请各位领导一定要帮衬。复牌以后，我们就要准备履行董事会、股东大会程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向投资者推介重组方案以及重组后新宏远的发展前景。这些程序走完以后，还要经过中国证监会审批。粗粗算下来，从停牌到重组或批，一般来说需要9个月到一年，有些公司甚至更长。我想整个程序大体上就是这样，用一个时髦的说法，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成功便成仁。”

秦少庸讲完以后，大家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基本意思是没有料到这个过程如此复杂。这时，张建国说道：

“对于资本市场、重组，我们都是外行。哦不对，林总应该很熟悉。但我是一窍不通，听上去就头疼。我觉得这次重组对于宏远集团意义重大，可以说是很好的第二次创业的开始，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当时华夏集团在时，也搞过整体上市，到后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我想这一次一定能成功，马董和秦总都是资本市场的高手，加上宏大集团的支持和政策扶持，我个人非常有信心。虽然重组工作不可避免对日常工作会有影响，但我表个态，行政班子会把这件事当成首要任务，一定全力以赴。秦总，你负责重组的日常工作，很辛苦。只要有需要，你尽管开口。分管各个口子的老总也要和下面打好招呼，不要觉得重组就是集团的事，成功了大家都得益，要他们也全力配合。”

马国栋冲着张建国点点头、非常满意他的这番表态。又转头点了林伟航的名，让他也表个态。

“我同意刚才各位领导的意见，这次重组对宏远集团意义重大，我也相信在马董的领导下，还有大股东和政府支持，重组没有理由不成功。只要是国有企业的资本运作，没有做不成的道理。执行工作我有经验，当年股权分置改革那么困难，我也闯过了难关。我想会后与秦总聊聊，分享一下这些经验。另外，客车公司是大头，我马上回去布置，一定全力配合。同时要狠抓经营，用良好的业绩来支持市场表现。”

其他人也纷纷表了态，大意基本就是全力支持和配合。眼看都过了一轮，马国栋进行最后总结：

“大家的意见都充分沟通了，我们班子成员对重组这件还是高度一致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想今天就形成这样一个共识，宏远集团重组正式启动。我建议，组织一个重组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常书记和建国总裁任副组长，重大事项我们三个人先通气一致，然后走程序。秦总任总协调人，负责日常工作推进、协调。各位有什么意见？”

大家均对马国栋的提议表示赞同，于是马国栋宣布党政联席会议原则通过正式启动重组。会议结束后，老林拉着少庸又聊了老半天，核心意思是主张保留两个上市公司，分别将客车公司和重机公司注入，形成两个专业上市平台。少庸觉得与张国芳的想法如出一辙，也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认真的倾听。因为还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负责人在等着，于是少庸向老林打了招呼，总算脱了身。

少庸到了自己办公室，两拨人早已等候多时。少庸便将情况刚才的会议结论作了通报，并指令两家上市公司立即与交易所联系，通报第二天的停牌事宜。少庸还提醒两家公司的董秘，在这段时间一定要派专人接听投资者电话，并宣布了统一的回应口径。大家散去以后，少庸留下了宏远发展的董秘刘光明，好言抚慰一番，希望他能够配合。老刘倒是坦率，直言会站好最后一班岗，并且说真心佩服少庸这样的领导，一定会全力配合。少庸甚是感动，拉着他在办公室里天南地北聊了一阵方才作别。

少庸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坐着，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冷静地回顾了一遍在脑海中演练无数次的重组方案，不放过每个节点，仔细琢磨是否还有足以导致失败的死穴，直到大脑变成空白。这时接连而来的两个董秘的电话让他恢复神智，交易所虽然因为冷不丁地临时通报有些不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第二天停牌。老刘告诉少庸，他忽悠专管员说是市政府领导亲自拍的板，让人家不明就里，所以才勉强答应。少庸分别谢了两位，又嘱咐了一遍做好投资者接待工作。

少庸离开办公室，出门一看已经满天星斗。说起来前些天城市一直笼罩在沉沉的雾霾中，白天一阵狂风将停留在空气中的灰尘尽数吹去，现出了久违的清朗星空。风带着清新的味道拂过少庸的脸，深吸一口空气后顿觉神清气爽。秦少庸漫无目的地大步走在人流如鲫的街道上，眼前流过的是灯火酒绿、各色人等。一个大场面已经拉开序幕，少庸是这幕剧作的主宰之一，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舞台，他好像已经站在中间，准备开始表演。如耀眼白日的灯光打向他，观众席一片黑暗，隐约有些人头攒动的痕迹。剧终之后，全场灯光亮起，谁会是观众？会是掌声还是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