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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少庸奉召来到宏大山庄拜见黄副董。黄副董微胖的中等个子,劳心过甚后的满头白发竦峙丛生,戴一副颇似二十年前的黄边学生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显得有点小但时时露出透人心肺的深邃。黄副董颇有底气,他三十岁出头就以副局级供职安全情报部门,曾经是不折不扣的年轻的老干部。据说还颇办了几件大案、要案,一度曾经领衔对台情报工作。然而情报饭毕竟不好吃也不体面,老黄后来上岸另谋他就,一度颇得前市委方书记的赏识。“我做人最讲原则、讲党性,办了那么多大案要案,就是对事不对人为党的利益负责。你们不知道我看上去严厉、不讲情面,当年我保下多少人哪”。黄副董时常感叹没有好报,居然有许多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托他后腿,以致当年方书记竟然听信谗言指示组织部门只能任他为副职且不可主持工作。眼看熬到五十七八,这种年龄在体制内非常尴尬,上不去意味着等退休,并且忍受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凄凉。老黄于是想索性到企业继续混两年,因为下放到企业的正局级干部多少有些好处,那就是在法定退休年龄(六十岁)后可延长若干年的领导生涯。心灰意冷之下,黄副董自请调离机关下放宏大集团,但因方书记有言在先只能屈居副董事长的闲职,排名甚至只有第三。刚到宏大集团时,老黄被外派香港,也算是体制内下放干部的头等待遇。其时老邓董事长还在位,知道此人来头,遂派个闲差,也就是听汇报、四处闲逛、喝酒吃饭。老黄似也无心恋战只等体面退休,每日蜷在办公室,倒也看完了金庸、古龙的全套小说,兼有练就炉火纯青的牌技。几年前老邓董事长黯然下台,老黄却像醒狮一跃而起,积极领衔离任审计收集老邓所谓贪腐的资料,并当仁不让揽起宏大集团的日常工作。三年前市委敲定老杨任董事长兼书记、老陈任总裁接掌宏大集团,此二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很是依赖老黄的老辣手段,加之方书记早已事发入狱而丢了紧箍咒,黄副董于是咸鱼翻身跻身宏大集团的三驾马车之一。老杨似很倚老黄为右臂(左榜自然是陈总裁),将人事考查、薪酬考核、纪委等条线交给他主管,令他颇有第二春之感,领导生涯总算在将退隐之前渐入辉煌。

 

黄副董眯着眼睛盯着秦少庸差不多一分钟,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做一次X光透视。秦少庸面露谦卑的注视着黄副董紧皱的国字脸,空气像凝固了,两人都在沉默中等待着对方开启话题。

 

“哈哈很好很好,年轻有为,到宏远以后工作还顺利吗?我们做领导的一定要关心你们年轻人,你七十年代的,就是小老弟,今天不要把我当领导,我这个老大哥和你小老弟交交心。”。

 

老黄大笑着,镜片后的眼睛放大了许多,脸也像充了气舒展开来。他的嘴角泛起一点白沫,让秦少庸突然想到大学时教中国革命史的老副教授,心里油然有些不自在。但是这一番热情的开场白倒是让少庸感到些许轻松。

 

“还好吧,最近一直在忙重组的事情,集团上下总体上还是支持的,有些困难相信能够克服,谢谢领导关心。”

 

随后照例是领导与下属的一番热烈但是苍白无用的寒暄、交流。两人都很投入地互动、敷衍,然而都在小心试探且一心两用地回味每一句话、一个字的背后深意,于是盼望对方尽快言归正传。就像是买卖交易中的第一次出价,总是希望对方先出手好一探虚实,然后自己可以及时调整方案,若先打第一枪而不幸被老到者嗅出底牌,恐过早露怯而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好了,言归正传,今天找你来是沟通一下关于张建国总裁的事情。”黄副董收起了轻松的笑容,扶了一下眼镜正色说。秦少庸也顿觉轻松,心不在焉的客套实在非常无聊和闹心。

 

“小秦,你也是领导班子成员,对你的要求就不是一般干部的水平。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整理上司的材料,这是组织原则断然不允许的!”。黄副董的肥厚的手掌在空中用力挥了一下,划了一道弧线,差点打到秦少庸的脸。

 

秦少庸原想按惯例有一些领导征求群众意见的场面上的表白,比如言者无罪,至多也就是提醒注意影响、内外有别,未曾料到进入正题后先来一个下马威,已经把结论先设计好,然后倒推因果关系。岂不知这种逆向演绎从来都是组织的一贯工作模式,因为所有的结论都是被领导的运筹帷幄所预先设计好的,材料、证据并不重要,所谓论证也是量体裁衣。

 

“黄副董,材料的来源是审计报告和律师的调查资料,我只不过把头绪理一下,整理出一些比较重大的问题供领导参考,这是我作为重组项目负责人应尽的职责。这些问题关系到重组的成败,我觉得有必要让领导都知道,最后的决策权在领导班子。”

 

“小秦,你知道方某某(就是此前提到的落马的市委书记)有多少个情妇、贪了多少钱吗?告诉你,你都想象不到。这个社会不是真空里的世界,你我也都不是圣人,张建国也不是。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后果?领导干部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要成熟才能担起领导责任!

 

秦少庸后来才知道黄副董对方书记的心结,只是当时听到这番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原以为领导与下属之间的谈话应该像教科书般的中规中矩,哪知道真正直奔主题的沟通与市井老粗之间的粗鲁坦白并无二致。

 

老黄呷了一口茶,嘴角泛起的白沫只有一丝残迹,继续说道:

 

“你作为下属这样不尊重上司在以前是要被搞掉的!”,他淘气地笑着,两个手指并拢在咽喉部作抹脖子状,“你觉得材料里的东西是你自己的怀疑还是已经被证明的事实?这个问题很重要,你的意见呢?”

 

秦少庸从来痛恨被人用威胁的口气凌辱,一时间觉得满头热气,心跳开始加速,脸也开始红起来。但毕竟黄副董是领导以及长辈,只能压住心头的无名火,只是语气变得坚决起来:

 

“黄副董,我承认这些材料都是我个人的怀疑,但是以我十多年律师的经验,这种怀疑是合理的。如果让证监会看到这些材料,我想他们不会仅仅是怀疑。当然,采不采纳这种怀疑是组织的事情。不过我想这不是尊不尊重领导的问题,党不是说要讲真话、鼓励畅所欲言吗?我只是把我认为可能导致重组重大风险的问题向组织如实报告,这不算是违反组织原则吧!

 

黄副董听着听着眯起眼睛注视着秦少庸,眉头慢慢紧皱,停了几秒钟忽又舒展开,随之爽快地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知无不言是对组织对事业负责,这个作风一定要保持。我就是觉得张建国还是经验不足,他应该只比你大两岁,这些问题都是轻信别人造成的,再说他那里的班子能力太弱,没有把好关。”,他一脸诚恳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听大家反映你经常在班子会议反对张建国的意见,这样不好,还是要注意尊重领导,这样才能搞好团结。还有,听说你认马董是兄长而且只服从他一个人,有那么回事吗?”

 

“我想黄副董您误会了。您可能知道我与马董认识了十多年,他对我帮助很大,因此我以对师长之道与他相处。至于兄弟一说,我觉得我们都是个性独立的人,用不着以江湖义气绑在一起,这样是不是太俗了?至于服从的问题,我主管的资本市场与投资工作的直接领导是马董,自然有上下级决策和服从关系。但任何事情都是经过班子集体讨论的,到现在我都没有听到反对声音,这也不算独断专行吧。”

 

“小秦你还是太年轻,班子讨论没有反对声音就代表没有意见吗?有没有人提过要慎重、周到、要全面考虑各方面的利益平衡,这就是反对意见。有许多话人家不便明着反对好留余地,但你听话要听音,要知道话背后的意思。还有,组织原则必须强调集体决策,宏远不是马董一个人说了算,还有领导班子、党委,说难听话各个码头都要拜,明白吗?还有,我作为老大哥提醒你小阿弟一句,人际关系很复杂,不要好心被人利用,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用对和错那么简单分得清楚的。”

 

说到这里,秦少庸彻底明白了领导的意图,那就是张建国的事到此为止。原本少庸也没有想过追究出什么结果、挽回多少损失,或者定要抓出个把蛀虫,只要把张建国惹出的烂事丢在重组资产之外也就达到目的。不过对于老黄关于人际关系的意味深长的话,秦少庸感到有些诧异。之后虽然时常回味这句话,有时也似乎有所感触,但终究没有头绪。

 

两个人又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客套话之后,秦少庸起身告辞。老黄用力拍了拍少庸的肩膀,这才显出孔武有力的身板。临别时黄副董声言认了秦少庸做小阿弟,并千叮咛万嘱咐有事一定要找他,秦少庸似也颇受感动,但终究没有将黄大哥叫出口。

 

出了大门,秦少庸陡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那天有点阴,在出口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虽是盛夏但还是让少庸觉得一阵寒意,不由得冷战连连。

 

自从高层之间的好几轮沟通、协调以后,大局为重成为共识,张建国的是是非非渐渐被和谐了,公司上下达成了默契,大家绝口不提重机公司的问题且避之唯恐不及。对于是否将重机公司排除在重组范围以外,宏大集团一时也没有反馈,马国栋也接到封口令,一切静待领导作出决策。然而秦少庸却无法脱身,重机公司成为重组方案的最大的风险敞口,没有结论则无法敲定最终方案。在秦少庸的一再要求下,开了几次领导班子会议讨论如何处置重机公司,但不出意料的是所有人像是商量好的,讲了一大通重机公司的历史、对于宏远的意义以及保持员工稳定等等看似不着边际其实很有倾向性的意见,然而异口同声推托不熟悉资本市场,还要请少庸这个专家最终定夺。张建国倒也知趣,每每到了会议召开时,总是有无法推托的公干如出差、开会或是调研,会后表态完全同意班子的集体意见。少庸想起黄副董语重心长提醒的“听话要听音,要知道话背后的意思”,心中了然没有人会担风险来明确表态,其实明摆着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自己。不管将来结果如何,反正在场面上不痛不痒都表了态,况且他们都是精通语言艺术的高手,这种表态不管从哪个方面理解都是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的,因此问题解决自然是集体决策正确,如果搞砸则可把责任推到秦少庸身上。秦少庸慢慢开始醒悟这个小宇宙的行为逻辑,其实就是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张建国的手脚不干净其实并不是新闻,大家也不觉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从一个销售科长、供应科长开始难免都有一些揩油的爱好,到了上层那就更加心照不宣。只是大家都有一些潜规则必须遵守,一是井水不犯河水,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活动而切忌越界,比如张建国吃重机公司的饭,但决计不会到林伟航客车公司的锅里舀食。二是利益均沾,吃独食是最招人忌恨的,所以周围的副手、骨干都要摆平,只有为弟兄们都谋到利益才是最安全的。当然少不了打点书记、总裁、此局那委的领导,将来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保护伞。在秦少庸以前,宏远从来没有在领导班子内部发生揭人之丑的先例。这次的风波委实让班子成员犯了嘀咕,既不能明着不表态,怕人怀疑因为自己屁股不干净而官官相护;又不好过头,毕竟张建国还是总裁怕将来找个茬给自己穿小鞋。也因为这样,心里都在暗骂秦少庸狗拿耗子,且不由得盼望他出个天大的洋相好早点滚蛋。

 

秦少庸被无助、茫然困扰着,在胆战心惊中推进重组工作,生怕重机公司这个定时炸弹会随时引爆,更要命的是这些烂事在公司内部甚至行业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张建国心怀不满者或宏远的竞争对手只需一封内容详实的举报信寄给证监会便可置重组方案于死地。这就是最大的梦魇,让秦少庸突然后悔到宏远来趟这浑水,不由想起老周关于国企水深的告诫。然而已经踩进泥坑则轻易不能使蛮力硬要拔腿逃跑,只怕那是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沉淀的沼泽地,一招不慎莫说脱身恐怕有性命之忧。秦少庸只好压住心头的焦虑及不安,静静地等待机会脱离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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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秋

葛剑秋

48篇文章 9年前更新

资深医药从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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