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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远集团新任总裁助理、集团领导班子成员秦少庸开始了下基层调研工作。一行十人,浩浩荡荡。秦少庸坚持开一辆金杯面包车,一来节省好几辆小车的成本,二来一行人在车上可以聊聊背景情况。方主任着实为难了一阵,劝少庸这样不合规矩,但最终还是按照少庸的意思办了。

 

从集团总部出发,一个小时之后到了地处近郊的宏远客车集团公司。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一般无二的国会山矗立在公路旁,甚是扎眼。秦少庸吃了一惊,在美国时只是远远瞻仰了正版国会山,倒不如现在看得那么清楚。大门前端坐着两个大铜狮子,倒是与汇丰银行门口的那两个并无二致。林伟航已经率领一干人等在一对狮子中间列队等候,秦少庸刚一下车,老林便热情向前握手寒暄,并一一介绍班子成员。随后,老林的秘书在前开道,将众人迎入厂区。

 

进门以后,一座巨石耸立在前,宛若卧虎,正面镌刻着八个大字:“宏远客车,民族之光”。少庸风闻林伟航精通星运命理,请了高人在福建深山峡谷相中此奇石,耗资数百万买下。更延聘本地高僧作法开光,置于厂区中轴线之始,以正风水。初时争议不小,更有人举报直斥靡费公帑,但其后几年客车公司效率稳步上升,上下便佩服林伟航的高瞻远瞩,颇兴起一股求神拜佛之风。

 

老林见少庸看得出神,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秦总,这块宝石可是大有来历。当年我在福建武夷山开全国会,朋友介绍认识了当地最有名的命理大师。大师一看就算出我的职业、从事行业以及业务状况。你不了解,当时客车公司一塌糊涂,盈利只有千把万出头。大师给我算了一卦,说命里缺少镇住晦气之物,根源是住地根基浮软,无法支撑事业发展。你想,我们这个新厂原来是一片小河浜,地基不断沉降,不就是根基浮软吗?怪不得业务总是上不去。大师后来给我支了一招,用石作塔镇住风水,一切就迎刃而解。但是不可能真的造个石塔,那还成什么样子。大师就陪我转遍了武夷山,终于找到这块充满灵气的石头。你猜猜,这块石头有多重?五百吨。秦总,你是不知道从山里运到厂里有多艰难。好在我当年的战友现在是军区高干,动用了军队的力量才搞定的。”

 

秦少庸陪着笑脸,心里也是钦佩林伟航的活动能力,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这块宝石。不过却发现表面似有用灰泥修补裂缝的痕迹,看起来不像是岩石天然的纹路,倒像是劣质建筑墙面开裂,纵然用泥灰抹平、砂皮打磨后刷上涂料,过不久终究露出斑驳。其实这石头是否鬼斧神工、抑或有无灵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了、而且运气真的接踵而至。少庸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想煞风景,就像虽不信佛,但到了佛寺也不妨对泥菩萨低头合十,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

 

一行人来到国会山门口,八名身着酷似白金汉宫卫兵制服的保安齐刷刷立正敬礼,着实让秦少庸吓了一跳。进门以后,仰面看到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幕上打出字幕:“热烈欢迎宏远集团总裁助理、领导班子成员秦少庸同志莅临指导”。少庸颇有些尴尬,一直不适应自己已经变成集团领导这样一个事实。老林带着少庸他们走马观花一番,原来这是客车集团的四层主办公楼。一楼走廊挂满了老林与各级领导、老外、名人的合影,整层楼全部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都是新潮的玻璃隔断,透出宽敞、明亮、活跃。二楼是几个大办公室,依照写字楼规制有独立的部长以上干部单间和敞开式公共办公区域。三楼是一大一小两个阶梯式国际会议中心,四楼是领导班子办公室。林伟航特地让其他人先去会议室,带着少庸参观了他的大办公室。老林如数家珍,向少庸介绍他亲自设计的翻版椭圆形办公室里一草一木的来历,最令少庸印象深刻的是那盏巨大的据说是捷克进口的水晶吊灯,眩目迷离叹为观止。少庸本想探询一下价钱,但终究不好意思出口。两人坐了一会儿,品尝了老林钟爱的哈瓦那雪茄,看着靠墙满柜子的洋酒,吐了一阵烟圈。估摸着下面寒暄已毕,两人来到了一楼的大会议室。

 

老林将客车公司班子成员再次一一介绍,少庸与鱼贯上前的一干人等握手致礼,然后双方落座。少庸细细当量,这些人大都中规中矩,只有一位女士有些与众不同。组织部长张国芳,约三十六七岁,肤色虽黑但透出红润。一副修长的眉下的丹凤眼顾盼生姿,笑脸相对时露出一口皓齿,两颊各有梨窝,让人甚是心情愉快。只是一身猩红色的套装不太协调,衬得肤色更黑了一层。秦少庸记起曾听人说起张国芳是常振东的红人,中专毕业便进入宏大集团机关,一直在政工部门,一年前刚从集团党委组织部部长助理职位调任客车公司党委组织部长。她前夫原也是集团一个下属公司的中层干部,几年前不知何故离异,膝下也没有子女。故此寄情事业,鞍前马后作了不少工作。因在组织部任职,经她手提起来的干部不少,在集团的人缘亦相当好,大小头脑到了集团总喜欢去她办公室坐坐。加上酒量惊人,也有文艺天赋,大小酒宴、晚会少不了她陪酒串场,“小芳”于是成了宏远集团的名人。

 

寒暄过后切入正题,林伟航致欢迎词。

 

“感谢秦总百忙之中来到宏远客车集团公司调研考察。大家已经学习过集团文件,秦总是集团新任总裁助理,领导班子成员,分管投资、法务以及资本市场运作。秦总是美国名校毕业的海归派,具有丰富的资本市场策划经验。年轻有为,志向远大,甘于舍弃欧洲联合银行的高薪待遇来到国企,这是我们宏远集团的光荣,既说明秦总满腔包裹热情,也反映出宏远集团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平台。秦总非常重视我们客车公司,这次调研第一家就安排到我们这里,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代表客车公司班子和全体员工,对秦总表示热烈欢迎。”

 

整个会议室照例是一片热烈的掌声,虽然有所准备,秦少庸仍觉得有些不自在。忽然瞥见小芳笑颜如花、仰慕地直视自己,少庸不禁脸红起来。掌声过后,少庸照例还礼。

 

“感谢林总和大家的热情接待,尤其是林总对本人的介绍,我实在愧不敢当,下次要吓得不敢来了,免得没有多少货色让大家见笑。”

 

老林开怀大笑,连声道:“秦总幽默、太幽默了。”,众人也一阵善意地哄笑。

 

“我对业务一窍不通,今天来是向各位学习。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会随时请教。提出的问题可能很幼稚,请大家谅解。”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随后便开始PPT环节。毕竟是一线经营企业,客车集团的PPT演讲确实与集团总部的八股文有所不同,版式也活泼、欢快许多。尤其是每个人拿出的文本都是统一格式,字体、框架、图表都透出整齐划一,看得出老林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整个环节包含了业务概况、产品介绍、财务业绩、发展规划等主要方面,秦少庸也是第一次完整了解业务单元的具体细节,因此听得入神,不时与发言者互动沟通。

 

宏远客车集团主业是中大型客车,九十年代以前城市公共交通车辆大半产自这里。其后因为车型老迈、工艺技术落后,市场渐渐被进口、合资产品占领,市场份额丢失大半。到了20年代初期,一度窘迫到停产境地。当时机械工业局进行公司化改制,技术处长老梁无意继续在机关虚度,就趁此机会主动要求接手这个困难户。起初困难重重,老梁果断决定卖掉市中心黄金地段的旧厂区,搬迁到近郊,用拆迁的资金投入研发和技术改造。四五年后,客车公司推出了一系列新车型,加上老梁与政府主管部门领导关系不错,说服他们将原本给进口、合资品牌的部分订单给了客车公司,于是逐渐有了起色。到老梁退休前,客车公司虽仅盈利两、三千万,但完成了新生产线投资,储备了几个系列的新车型,还清巨额贷款,整个业务平台进入爆发期。

 

老梁退休以前,客车公司的订单已经排到三年以后。林伟航接手以后,订单转化为销售业绩和利润,较之前均有大幅度增长,老林于是笑纳这份遗产。集团总部秉承机关习惯,历来不明白业绩为何下降,也不了解为何增长,加上宣传干部出身的老林长于作秀,自然将功劳全部记在老林头上。老林也逢人必说老梁在任时如何不堪,多亏他呕心沥血力挽狂澜云云。当时常振东与老林正是如胶似漆之时,再说老梁也素来不爱理财集团领导,因此也就顺水推舟,树立起林伟航福将、猛将的形象。业绩高涨之余,老林寻思装点门面以利推广市场形象,便依着国会山的模样改建了主办公楼。这个地方成为当地一大景点,也是外客来宏远集团参观必到之所,给老林挣足了面子。

 

林伟航的运筹帷幄终究也让他摆脱老梁的遗产。就在去年,某地发生轰动全国的黑校车事件,一辆破大发车向沙丁鱼罐头般塞进几十名幼童,上学途中遭遇车祸致大半死亡。一时舆情汹涌,问责声四起。中央政府开始检讨校车标准,有意推行全国性安全标准。这时,一家据称是来头不小的境外设计公司找到老林,希望借助宏远的品牌联合投标校车行业标准。大凡此类国计民生的大事,国企具有天然先发优势。主管部门虽然平时有私相授受的爱好,民营企业投其所好,往往较国企有更多机会。但这时官声要紧,如范众怒恐有丢乌纱帽之虞,反而因小失大,因此多半照顾国企。反正即使有问题,左口袋右口袋亦可保政治正确。然而总有人心有不甘,有权要用已经成为遗传基因一部分,就像毒瘾一样发作起来不可抗拒。于是各路衙内、私眷开始活动,拉着国企列入供应商目录、搞定订单,二一添作五各得其所。老林到底老辣,立即嗅出此中商机,于是一拍即合。话说合作方真是了得,挤掉了包括中联集团在内的竞争对手,将宏远客车集团的技术标准定为国家标准;还疏通了各个环节,找到一家半官方背景的慈善基金,由其募集善款购买校车赠送欠发达地区,供货订单自然指定宏远客车,单价远远高出老林的心理价位。合作方深谙游戏规则,与客车公司设立一家负责销售的合资公司,用若干个境外、境内主体持股共计70%,而客车公司作为单一最大股东持有30%,名称仍冠以宏远字号。于是乎,作为国有骨干企业的宏远集团客车公司成为该慈善基金校车项目的最大赢家,主管部门既做了民心所向的实事工程,又得了坚持原则扶持国有龙头企业的好名声。只是在销售环节上,宏远集团以相当于中标价30%的出厂价卖给销售公司,销售公司再按中标价的80%卖给慈善基金。至于为何不直接交易,大家也懒得过问。只是秦少庸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会议室里听罢PPT,林伟航陪同秦少庸参观厂区。与国会山相比,厂区显得有些斑驳,不时看到诸如玻璃窗破碎、标语缺少个把字、零件胡乱堆放之类的场景。令少庸不快的是,生产区的厕所里五谷轮回之气令人掩鼻,几至无法驻足。秦少庸在投行作项目调研时,就有考察厕所的习惯,并且相信厕所的清洁程度是鉴别企业管理水平的最佳证据之一。最让少庸困惑的是,生产车间的工人显然情绪不佳,不知是讨厌领导频繁光顾打搅他们干活的心情,还是中午食堂饭菜质量不佳影响胃口。少庸趁老林偶尔离开大队接电话之际,试图与工人聊聊,但基本对方都是一脸漠然,或装没听见,或者答非所问。秦少庸也觉得没趣,只好任由老林引导,按通常的领导视察程序走完全程。事后有人八卦,原来之前客车公司召开各车间会议,强调工人不得与领导交谈,只指定几个人订好口径以备满足领导接近群众的意愿,还让平素经常闹事的几个刺头公休回家。哪知少庸没有按照通常安排,只管随机问话,自然无人接口。

 

一天调研作罢,照例安排接风。少庸忌惮上次喝茅台出了状况,原本不想放开喝。林伟雄知道少庸心病,拍胸脯说他带来的茅台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都是通过他军队的战友从茅台酒厂直接用军车来出来的内部特供货。少庸于是不好推辞,喝下口觉得果然味道纯正,连声对老林说好酒。老林微醺,大骂办公室方主任没有手段,经常让领导喝假酒,如是他必然不能放过云云。小芳更是活跃,老林安排她坐在少庸边上,让她一定要照顾少庸喝好。少庸这才嗅到小芳身上的香水味确实隽永提神,不知不觉多喝几杯。众人还不断起哄,少庸昏昏然居然还和小芳喝了好几个交杯酒,然而事后却不再记得,只是她的如花笑脸不住地在眼前晃动。

 

前后两周左右,秦少庸实地访问了十家企业,除了客车公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重机公司,也就是这两家公司组成了宏远集团的核心业务框架。

 

重机公司被誉为中国工程机械的摇篮,在计划经济年代曾经占领全国市场的半壁江山,主打产品有挖掘机、起重机、石油钻探设备等。在客车公司崛起以前,重机公司的经营业绩在宏远集团一枝独秀。张建国原本就是重机公司的总裁,后升任集团总裁后还是兼任重机公司董事长,足见其地位的重要。与客车公司下游客户相对分散所不同的是,重机公司的客户集中度较高,都是石油、基建系统的大型国企。早先重机公司还生产一些小型机械,供应给各地农机公司、小工程公司等,但占用生产资源较多,销售额上量也不理想。九十年代以来内地省份的一些民企小厂逐步抢占这类产品的市场份额,重机公司也就慢慢退出,重点发展大型机械。

 

2000年代以来,随着重大建设工程纷纷上马,重机公司的订单不断增加。张建国主政以后,将重心全部放在大型央企,动用了各种资源疏通关节,成为央企这类产品最大的供应商。这种重点客户战略效果明显,重机公司生产订单饱满,市场拓展也只需盯着几大客户,省去了对付中小型客户的种种烦恼。加之产品在重大工程中屡屡中标,重机公司的市场地位也得到加强。只是这种商业模式受制于国家的宏观调控,形势紧张时工程延期或下马,订单自然减少甚至取消;即使保住,因为央企作为甲方历来有拖欠工程款的习惯,自然也就影响现金流,而调控引起的银根紧缩便导致财务成本大幅度上升。金融危机发生以后,国家的四万亿投资刺激政策让重机公司接到了大批订单,但因钢材等原材料价格上涨、扩大产能投入大量建设成本抵消了不少盈利空间,张建国满心期待以后几年的业务增长可以消化增加的成本。哪知好日子还没有过多久,经济寒流袭来,宏观调控再起,基建投资进入冰河期。重机公司随之受到冲击,订单被纷纷取消,虽然作为国企银行融资尚且方便,但成本大幅度上升,经营业绩也就随之倒退。

 

秦少庸并不担心这种周期性的涨跌,作为国有骨干企业,宏远集团几乎可以拿到无限额的、低成本的银行借款维持重机公司的运作。这类行业只要在低谷时能够维持现金流平衡,生存便不在话下,等到竞争对手因现金流枯竭而纷纷倒下,活下来的龙头企业便可通吃。然而让他不安的是重机公司非常怪异的营销渠道以及财务报表。重机公司的终端客户基本上被大型央企占据,然而产品的直接销售对象却是一大堆不知何方神圣的皮包公司。按理说重机公司是这类产品毫无争议的市场龙头,但与市场平均水准比较,产品的销售毛利低于至少30%。而成本费用率却高出至少30%,所以最后体现的营业利润率不足一半。利润率表现不佳也就罢了,重机公司账面上年年有巨大的应收帐款,并且年年对上年度应收帐款进行追溯计提坏帐损失。更为蹊跷的是,重机公司居然为所有客户提供银行融资担保,而且累计余额巨大,财务部门却连这些客户的财务报表都没有。在重机公司现场调研时,秦少庸曾经想弄清楚一些细节问题,但重机公司管理班子言辞闪烁、语焉不详,有时甚至拐弯抹角暗示这些问题只有张建国才最清楚。少庸不十分清楚背景情况,况且毕竟在场面上不宜穷追不舍,也就不再坚持。但会后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心里想一定要花时间好好研究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秦少庸对宏远集团的认识渐渐清晰起来。总的来说,这是一家典型意义上的国有龙头企业。他们发端于计划经济年代,曾经在各自的产业领域里肩负国家发展以及产业发展的使命,也积累了无可比拟的行政以及产业资源。八十年代以来,改革开放政策使民生领域涌现了一大批私营企业,他们依靠高效率、低成本以及市场化取得蓬勃发展,死守计划经济思维定势的国有企业渐渐式微,纷纷退出市场。然而私有化的进程对某些特殊行业并没有构成实质性的影响,比如金融、资源、公用事业、钢铁、大型机械设备等等,最终这些国体、政体倚为依靠的产业仍是国有资本一统天下。这些行业保持垄断地位的法宝就是行业准入制度,宏远集团的主体业务虽然并不禁止、甚至在官方口径中属于鼓励多元资本进入的产业,但事实上所有的从业者均需取得行业主管部门的批准方能取得从业资质。2000年代初以前政策导向相对宽松,民营资本于是掌握了中小型机械设备的主导权,其中大部分走的是收购国企的路。2000年代中期以后,国企私有化步伐停止,国进民退成为主流,行业准入大门事实上被关闭,即使存活下来的民营企业也不断被无休止地秋后算账所困扰,基本无力与国企竞争。于是,市场变成国企进行政治竞赛的秀场。2000年代后期,中联集团异军突起,凭借央企身份率先将政治资源转化为产业资源,依靠行政手段收购兼并了大批省级国资所属企业。当时资本市场对这个行业尚无多少认识,因此中联集团的收购代价极为低廉。此后,中联集团高调完成上市,以令人瞠目结舌的估值募集近百亿的资金,并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完成了从产业链配套到几乎全国覆盖的营销渠道的产业布局。虽然中联集团占得先机,但本质上与宏远集团并无二致。他们的共同偏好是将一堆企业捆绑在一起,奉集团总部为天下共主,追求一张巨大无比的资产负债表。但究竟是用钢筋混凝土支撑起来的百年广厦?还是以竹条为经、烂泥为纬胡乱堆砌的危楼?这个问题并不在主事者的考虑之列。

 

对于宏远集团的境况,秦少庸虽不感到意外,但还是觉得忧心忡忡。财务报表看上去很亮丽,资产达到数百亿,盈利数十亿,然而这是将上百家下属企业凑在一起简单相加的结果。即使客车公司和重机公司这样的核心业务单位,也分别有大大小小几十家附属企业。论规模,宏远集团仅次于中联集团稳居第二;然而论细分产品的市场占有率,没有一个在前五之列。秦少庸想起以前做过的一道逻辑题,一只鸡和一只鸭相加是多少?答案是无解,因为鸡鸭不同类,不能简单相加。可是中国的行业统计数据就是如此,把鸡鸭鱼肉统统论斤合计在一起,以总吨位排出一百零八将的座次。宏远集团就是这种逻辑的受益者,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起,赢了个江湖诨名,但怎么看也是乌合之众,江湖地位因此不彰。至于天天挂在嘴上的核心竞争力,也就是产品研发和技术储备,基本上还是在吃计划经济年代的老本。发动机、传动系统、核心电子部件等等均依赖供应商,好在成套设备因为实行许可证管理并非充分竞争,象宏远集团这样的龙头便可依靠国企名头绑架主管部门,以讲政治、讲大局限制竞争对手分享市场。久而久之宏远集团便成为装配厂,上游价格一涨,自己的利润率便急剧下滑,年年做预算抓狂的是成本无法预期。按理说大家都意识到要建立自己的核心部件研发以及生产体系,怎奈这种十年树木的工程无人理会,就好像老梁在客车公司费了功夫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家底,换了林伟航坐享其成,倒反诬老梁在任时业绩平平。反正是一张纸的干部,管好眼前那点数字好给领导交差才是正道。

 

让秦少庸最为揪心的是宏远集团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方孤岛,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许多早已充分市场竞争的行业,计划经济末年便受到外资及民营竞争对手的重大冲击,大部分寿终正寝,小部分被逼无奈或易手、或实施了有限的市场化改革。带有某种程度市场化基因的国企虽然像刚刚直立行走的类人猿,尚未进化成人形,但毕竟有了抵抗恶劣环境的基本素质,以后慢慢进化还可延续遗传基因。然而宏远集团受政策保护之利,从没有无法生存的绝望,既然一日三餐、两干一稀无忧,也就安之若素。有时一踏入办公楼,少庸便感觉一股潮湿霉哄哄的异味弥漫在空气中,宛如幼时弄堂里隔壁邻居宁波老太家,腌咸菜当日常下饭之物;偶尔掀开酱缸盖子换气,那种味道便数日在大杂院内弥漫而不散。

 

宏远集团总部顶着母公司和现代公司制企业的架子,然而其运行方式与原来的机械工业局一般无二。党委、行政、纪委、工会等等几套班子俱全,各下辖大小部门,算起来业务部门从干部到员工尚不足一半。下属大小企业情况类似,怪不得每年年会党委报告总是排在业务报告之前,而党建工作照例是一大成就。与某些进化了的国企不同,把党委当成摆设或者将行政、党委两套班子合一在宏远集团是断然不可行的,按常振东的说法是党的领导是第一位的,宏远集团党委要成为真正的战斗堡垒。因此党委委员七人,倒有四个是专职党务干部,党委书记、纪委书记、工会主席、组织部长。集团的重大经营决策、中层以上干部的人事任命、当然还有维稳都是党委会的权限,董事长、总裁以及行政班子倒像是局外人。秦少庸对此非常困惑,不承担经营责任以及法定管理人责任的人拥有最终决定权,原以为只有庙堂之上者才如此私相授受,反正天授神权无人敢说不字;未料到企业也如此不合潮流,真的把自己当成体制的细胞与其共进退了。

 

集团行政班子的地位尴尬,头上顶着个不负经营之责但既是旁观者又是最终评判者的党委,面对的又是自成一体的子公司,横竖插不上手也无法贯彻政令,只能循旧例,年初胡乱拍脑袋定个指标,每月收一张报表,间或以调研名义打个秋风。虽说重大事项审批权在集团职能部门手中,但部门的权威远远不足,基本上都是木已成舟了履行程序走个过场。即便意见不合,那也各有各的门路,找领导打个招呼发个话,剩下的就是橡皮图章了。所以每个行政班子成员都有自己的根据地,比如张建国兼任重机公司董事长、林伟航兼任客车公司董事长,自己的地盘才是吃饭的根本,绝不容他人插手。经营例会无非是秀一下数字,算算达标还是不达标。达标者自然一通吹捧,不达标者则没完没了谈心,让对方好歹扛回指标。到了年底,又是密集的讨价还价,明里暗里让子公司想法子达标,至于是压货寅吃卯粮、抑或是找几个下家多转几圈货增加销售收入、抑或是卖家当换钱,那照例是不用考虑的。上级如此,下级自然照搬,子公司将指标压给孙公司、分公司,经营班子将指标压给各部总监,总监压给经理,经理压给销售代表。从金字塔的顶端到基座,层层博弈,按惯例自然少不了文山会海、酒肉伺候,所以整个集团的这类费用居然有数亿之多,与人力成本几乎相当。秦少庸想到自己每回喝茅台酩酊大醉也贡献不小,心里便充满负罪感,但也一时想不出办法解脱。

 

秦少庸每每掩卷长思,自己不出所料落入了深不可测的体制黑洞,老周的告诫一遍遍在耳边回响。他自以为深思熟虑,坚信天下大势如浩荡激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自信已经做好艰难困苦、卧薪尝胆的准备,把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慷慨激昂全部释放出来,去做一个打破坚冰的先驱;他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促使哪怕一个细胞的基因突变,爆发出无法想象的能量将旧秩序的桎梏击个粉碎,让机体新陈代谢获得新的活力。他觉得这是他命里注定的使命,多年的压抑和隐忍就是为了让他积蓄如博浪沙奋力掷出铁锤的巨大力量,去实现长久以来将内心的星星火苗点燃熊熊烈火的梦想。

 

秦少庸喜欢这种梦幻中的激荡,也从不想分清楚梦境和现实,只想让心中的火烧得越大越好。每念及此,少庸就充满了热情和斗志,心无旁骛地规划和力行着他的理想国。不到两周功夫,少庸整理了调研资料,又找了不同部门的同事进行了沟通,完成了宏远集团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的框架,准备提交领导班子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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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秋

葛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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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医药从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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